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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dio gift
离开上海结束假期的最后一天,干峰艳不远千里来找我叙旧,并送给我一只收音机。他自豪地向我展示他收集地各种收音机地照片,详细向我这个收音机白痴解释各种品牌式样的功能差异和历史渊源。他供职金融业,整天滚打在基金股票中,却有这样的兴趣,令我惊讶。上次看到他,似乎还在惊险的求学路上各地求索问知,给我讲法学硕士和法律学硕士等等区分,现在生活虽也不是十分安逸,却让我看到曾经的挚交好友一个更加成熟的形象。我试探地问道夫人一定也很支持你把吧,他说是啊有的时候也一起陶陶旧货一起玩玩。这位朋友不爱酒不抽烟,下了班在家中捣鼓捣鼓收音机,有这样高雅地爱好,夫人应该乐疯了吧。

我问起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兴趣,他说居然和我有一些关系,问我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买过一只德生收音机?是啊,我的那只德生怎么不记得呢?姐姐给了我一百元,让我买一只收音机,我就选了一只九十九元的德生。年少的时候听很多广播,就像Carpentier歌中唱的那样:When I was young, I listened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urite songs. 九十九元的收音机的价值在于它能收到更多的频道和波段,而且是能达到的最好的清晰度。这只收音机让我失眠的时候常常放到早上没有电,让我按照新东方的推荐收听到了敌台宣传,让我在午夜叶沙热线中聆听到不同的人生讲述。本科专业课程赶图的时候我把它放在台灯旁,有一次闻到了焦味,原来离开太近烤出了一条痕迹。再后来它就考试长久的呆在箱底中,网络完全取代类似的娱乐,收音机本身笨重的体量也让它时尚不起来,无法随身。更重要的是,广播的大部分听众早已经改成广大的司机朋友,节目也因为受众的改变变成更加消费化和商业化。比方说我爱听的小说连话等就不适时宜了。这只德生终于在几次搬家后不知所终了。我没有再捡起收听收音机的乐趣,那除了怀念旧时代,似乎想像不出有什么实质意义了。

朋友送给我的收音机在巴黎得到了新生,收音机中清晰地吐出清晰的法语来,让我对这只老机器有了兴趣。

薛蓮是我一位從未謀面的、朋友的朋友。她很好奇我為甚麼熱愛香港。在她看來,香港的居住環境太差,城市空間壓抑擁擠,甚至沒有任何‘氣氛’。我沒有機會聽她深入細說如何沒有氣氛,也許既然不喜歡也就沒有詳談的心思。不過這不妨礙我回憶香港的美好,而且帶著極大的熱情將其和人分享。我沒有想要反駁她,或有著要為這個城市的種種缺點護短的私心,我深深相信所謂的喜歡不喜歡某個地方,大抵是建立在完全私人的體驗上的。當我在零九年的春天為一份工作合約來到香港,這也注定我會在香港渡過豐衣足食的一年,這讓我有什麼理由不熱愛這段生活,以及香港呢?我離開羅馬的時候並沒有留念,雖然她無比美麗,曾經讓我沈浸其中,但這都不妨礙我改日寫一篇‘離開羅馬的十個理由’來。愛屋及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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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言如此,只是為了表達所有的理由都是主觀的、片面的和極據個人意識的表述。同樣這些理由也是雜亂無章的、可人可物的、關於香港的種種。它們唯一的共同點是,我一想起這些理由,就能向自己確認我的確曾經熱愛過這個名叫香港的地方。

維港第一

沒有維港的香港是無法想像的。英人在初建港島時把建設中心放在島的北側,讓所有的建築都朝北而立,據說是因為南側向南中國海開敞,風浪甚大,而北側與九龍之間有天然港灣,水深和開闊度都非常理想。如此良港有如天賜,除了女王的名字,這些海外探險家大概想不出更加恰當的稱謂來。

我在三月初的一個深夜到達香港,住處之前就已經定好,就在紅磡海邊。轉三個航班從歐洲飛來,我有些醉眼矇松地打量這個陌生地的燈紅酒綠。的士載著我直到公寓庭院入口,開門一陣海風吹來。三月歐洲的風寒冷乾燥,維港的風清爽濕潤,略帶大海的氣息。朋友指著飄渺的霓虹燈說那就是港島,香港的市中心。我沒有想到紅磡的海邊其實是香港的城市邊緣。

有著清晰邊界的城市是幸運的,尤其是對像香港這樣的擁擠的城市。大部分地方離開這個邊界差不多只有一公里,只要你願意,來海邊透透氣都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情,有什麼地方能把徹頭徹尾的城市生活和大海結合如此密切呢,只有在維港。

地鐵第二

港人用差不多最高效的公交系統來應對維港的分隔和超高密度,這其中港鐵差不多承擔了一半的載客量。地鐵常常有著一種魅力,讓人把城市地圖想像成一個個抽象和孤立的點,這些點之間用不同色彩的線條聯繫,一旦搭上地鐵,只需要把自己想像成這個跳棋上的棋子,一路跳將過去。港鐵的地圖上沒有維港,她似乎並不存在,而九龍半島的地理端點尖沙咀在地鐵的網絡上是一個中心樞紐,差不多可以去往任何方向。

如果留意看每條線路的名字,會發現它們並不是按照數字次第排序,而是各有獨特稱謂,大多一目了然,望文生義知其去向。如‘港島綫觀塘線’等,即使沒有去過香港的人也大概能猜測其所以然。站名也依地名,如‘旺角上環炮台山’等,不像上海幾乎一律‘南京東路站’這類,更不會有一度出現過的‘上海火車站站’這樣的怪胎。香港簡潔的地鐵站名不僅言簡意賅,讓人有地域方位感,它們更記載了城市發展初期的一段歷史,這些符號並沒有在其後百年的發展中消失,反而因為地鐵的站名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來自香港的朋友Michele到巴黎度假,我帶她去搭乘巴黎地鐵,路過Chatelet一處地下扶梯過道,抬頭看到側邊牆壁斑駁失修更兼滲水痕跡,她搖頭說巴黎地鐵怎麼這麼糟糕。我一向只記得那新藝術裝飾風格入口和四通八達的便捷,一度嘲笑港鐵中缺乏品味的裝飾圖案,這才意識到港人多麼在意港鐵的乾淨明亮的環境。香港地鐵秩序很好,常常人多卻不覺得十分擁擠,我說的是那種下車要奪門而出的擁擠。每個站台入口層都有民生銀行的取款機和711便利商店,站名常標示在站台的柱子上,中英文搭配很舒服,一看就知道有設計在裡面。

有一次西鐵綫延伸連接東鐵綫,兩線同時更換了終點,我留意了三日,發現所有和地鐵指示相關的信息都被更新了,而且不露痕跡。所有的地圖更換新版,甚至相連的商場內部指示牌也跟著變動,而且沒有一處的變動是以補丁的形式出現。第三日下班路上,車廂內的電子顯示屏顯示出下一站終點尖東,三秒後突然自己糾正為紅磡。港鐵公司在香港同時還涉及非常贏利的地產生意,但是他們能把本職工作做的這麼好,讓我覺得這樣的公司能賺錢是理所當然的。

梅窩第三

偶然的機會去了一次梅窩,這就像喧鬧的維港之外一個寧靜恬美的搖籃,海水很藍,沙灘很白,陽光很好。這是一個逃避彌敦道鬧哄哄氣氛的世外桃源。沙灘前海港的遠處隱約浮現中環IFC,讓人感到那是香港,而這只是一個安靜的午後,和從綠葉間散落下來在沙灘上的明亮陽光。常常覺得香港很小,小到一條大街上的一開間小宅,和後面的一個後花園。然後這一開間的房子可能有四十層高,而小小的後花園里也散落好些像梅窩這樣的石頭,在不經意間給午後小憩人們以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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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場第四

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城市中的那些墳場。處於對於逝者的尊重,這樣的地址一旦選定是不會輕易更改遷移的。香港早期的墳場在跑馬地一帶,地勢高風水好,我景仰已久。五月初夏一位從上海來的好友聽到我的提議欣然願意同往領略。

古文常用荒塚累累、满目荆蓁來形容墳地氣氛,這多半拜蒲氏功勞,而西式墳地大多整潔有序,墓碑設計也變化多樣,常有不落窠臼令人眼亮之作。碑石上不刻繁冗家譜表,只鐫逝者名氏年月等,任其來去自由脫離塵緣。位於跑馬地的香港墳場歷史最先,多埋早期英人探險者軍人等,早逝甚多。我在其中散步,常覺得這空氣中瀰漫的哀思氣氛雖然有些凝重,卻讓人流連其中,石棺下也分別藏有人生故事,雖在沈睡,卻不曾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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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遊第五

港島九龍雖然擁擠,但是只要有郊遊的閒心,搭地鐵坐小巴不拘,半個小時就能把自己送到新界的山林野地。我和馬房東一直策劃週末行山,最後挑選了MacLehose Trail的第三段。所謂分段是因為全程非常長,而每有公交站點和補給處就斷開作為段首尾,方便大家乘興而來,力氣正好用光的時候達公交回家。

西貢到獅子山大概五公里的山路,起伏不是十分高。我們走了一下午,到大金鐘山頂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狹長山嶺的脊上。大金鐘地勢在香港並不是十分出落,然而這段位於脊嶺的羊腸小道有著仙境一般的視野。面南而行,左手是西貢海港群山,右手則是沙田新城繁華街市,感覺自己像是巨人面對人間眇小世界。如此美景相伴,行山自然閒田信步,感覺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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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人大多心地善良,容易交談,在行山途中,常能遇到同好,休憩時很能閒聊幾句,雖大多只關風月不傷風雅的話題,卻十分解乏。馬房東由於長居辦公室,幾次被我頂在路上用力前行。時有洋漢身著室外運動衣,耳朵插著MP3,在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香港朋友說聽了那麼多汽車聲,來看這山野,聽這水聲鳥聲多好,我口中同意他的看法,一邊想著如果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重新感受一下Mozart,一定非常非常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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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酒第六

聚友酗酒人生樂事,LYC小朋友久知我的嗜好,早就約好在香港找機會將其發揚光大。香港雖沒有太多風光勝地歷史廣場,卻多的是維港旁邊邊角角,這其中最讓人神往的就是石塘咀倉庫碼頭了。這一塊大約三百米長的碼頭白天裝卸貨物,夜晚變成人們散步乘涼的良所。內中開敞的工業場景和停靠的搖曳漁船讓人有月黑風高的香港槍戰片感覺,實際上卻異常的平和安靜。這種讓人放鬆的氣氛讓人丟棄警惕心裡,即使七分醉意也能搖晃回家。

孫對這塊地方也驚訝不已,入口在一個非常不顯眼的地方,進入如同小學生逃學來到廢棄而又神祕的私園。門側有一些乘涼溜狗的閒人,她誤以為門衛,他們怎麼不來阻止我們?他們怎麼不來阻止我們?她幾次訝異地說。

我獨自數次來過這個言語難以表達的地方,對我而言,入夜後的倉庫碼頭似乎是一個記憶的黑洞,海風加上酒精讓這有些不能自拔,每次想來都伴有酒香。

除此以外,可去的地方還有停航後的紅磡碼頭,紅磡繞道的一段天橋,這些地方離開我住過的地方都不遠,我想大概類似的地方實在太多吧。港島的蘭桂坊和Soho一帶也有不少不錯的酒吧,也喜歡那些隱藏在小街深巷中的小店,但總比不上海邊來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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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行第七

繁體字第八

這種字形優美、承載更多文化信息的字體在大陸式微乃至絕跡,新刻古籍也不再用。我非常欣喜能在香港和它們重逢。繁體字鋪天蓋地而來,在港人看來天經地義,在我這個遊客看來頗為新鮮,因為它們不僅是史記石頭記的正文用字,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們完美地詮釋了現代城市生活的全部內涵,毫無古舊保守晦澀等氣息。

繁體字之所以得此稱謂,是因為有它的代替品出現,而淪為‘繁縟形體的漢字’。香港素來被大陸貶為文化沙漠,然後只有這種書寫方式未曾改變,它在我的眼中就是一片綠洲。在香港找到一家心儀的書店消磨幾個小時是件快樂的事情。工作附近就有一家書店,英文Page One,中文譯作葉一堂,抑或先中後英。滿架的繁體字圖書讓我彷彿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一個錯誤是應該在生活中被將就,還是花更大的代價改變呢?將就意味著妥協,意味著更多的錯誤以為權宜之計。當中文字形被簡化的時候,初衷是方便教化大眾,書寫更容易,知識和思想傳播更加迅速高效。除卻意識形態不言,現在看來這些理由鹹的荒謬牽強,大量信息的數字化傳播方式更讓直接書寫成為日常生活中罕事,而字體的變化讓我們人為地在文化繼承上增添鴻溝。

幸好有香港台灣這樣地綠洲,讓這些古老的書寫方式服役現代生活。文化和文字都需要演化以換發新的生命,但是簡化不在這個範疇內。

豉汁蒸魚第九

我因為怕麻煩,很少燒魚,現在常吃的也只有三文魚吞拿魚幾種。在香港‘樓下的茶餐廳’美心,我被一種叫豉汁蒸魚的菜吸引,常常先問還有沒有這個。它售價港幣四十一元,不算便宜,包含一杯茶、一份湯、一種素開胃菜、一碗飯和一套餐具,當然還有一條體態完整、側身澆有豉汁的未名魚。這條魚實在太美味,更兼不能吃太快,所以每次享受完畢都很滿足,飲半杯茶以免回去路上魚腥飽嗝嚇人。我住在石塘嘴的時候,樓下方圓五分鐘走到的地方大約有五十家餐廳,實踐證明選項太多或太少都令人糾結,好在有豉汁蒸魚這樣的保留節目,在我離開香港的時候還沒有吃膩。

朋友最後

LYC小朋友說哪個城市的朋友多,她就喜歡哪個。我在上海的朋友不少,但如今個個事業上升期,每次見面身心疲憊的樣子,苦大仇深地聊世道艱辛,每每顯露漂浮隱忍的現實態度。在香港的朋友卻多樂觀向上,或聊些‘同是天涯淪落人’,或相互鼓勵暢想未來,香港的生活讓他們熱情單純。

某友供職建築事務所,每日晚出晚歸,回來只做兩件事:上網看上海話解說的星際對戰和泡澡汰浴,年終拿到紅包請我吃日餐,大談買樓計劃。某友念港大博士學位,貌似文藝女青年,自稱學術小混混,以刁難男友為樂,愛聊山海經。某友學IT搞經濟,好在一堆建築生面前談股票,做主題發言,題為論香港盆菜和對沖基金的關係。某友剛開心地失業,和大家相約去淺水灣游泳,下車就在沙灘上脫衣露出裡面穿好的泳衣,租了有三個窗戶的一個房間,最近昇級為註冊建築師。某友日籍,談話喜怒不露於色,亦念港大博士,每次被我逼著說中文,就讓我想起在羅馬在外國人堆里被逼著說意文的自己。某友美籍,沒話說的時候喜歡咬自己的小手指,露出美國人少有的靦腆神色。某友常談自己的服裝生意,和自己對法語課的擔心。某友給我們玩他新買的WII,發現裡面選的卡通頭像和他長的一模一樣。某友天生和朋友自來熟,因為不喜歡初次見面和別人握手等繁文縟節。某友容易被說服和我們去看電影吃飯餐。某友開口說話自己先習慣性地笑。等等等等。

我中途加入了他們,又中途離開了他們。

最後一天晚上離開香港。機場巴士經過青馬大橋,昏黃的燈光照在路邊的橋索上,一根根滑過我的視線。長長的大橋讓這樣單調傷感的窗外畫面重複了好久,一度讓我迷失在回憶的無限循環里。終於,車開過了馬灣,黑夜又重新向我襲來,讓我明白告別的時候來到了。

p.s. 這些文字應薛蓮而寫,為香港而寫。我每天一邊想一邊寫,在上班路上、在地鐵上、在睡覺前,去年的一點一滴似乎又回到我的生活中,浮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因為新的日子在流淌,這些回憶似乎自己過濾掉不愉快的片段,越來越美好。Love cherishes.

感谢李威编辑,选择了这篇小文发表在室内建筑师的感悟中。

近期是不会有机会再会上海,希望能在春节的时候看看PostEXPO。原文发表在博客和豆瓣上,网络的传播力量虽然巨大,看到它出现在纸媒上还是很欣喜。编辑帮我删减了过于自我呻吟的一些段落,让它略显体面大方。

Interior Designer sample

上海外滩开张的那天晚上,从延安路到外滩的一段。小雨。

音乐来自于Beth Gibbons & Rustin Man的专辑Out of Season。同曲还出现在电影Les Poupees Russes中,正是在那儿找到了编辑的灵感。

回上海的决定非常仓促。当我经过数小时候的周折,身处虹桥机场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走出机场,扑面而来的是上海熟悉的暖湿空气,手心中微微开始发汗。搭乘出租车回住处,路上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相反在一天交通本该最通畅的时候,大部分的快速道都关闭作夜间养护和维修。不长的路程,司机绕路几乎开了一个钟头。

尽管有些疲惫,旅行总伴随着惊喜和意外。差不多凌晨三点钟,我推开门第一次见到了e交已久W。W君常年天南地北地飞,身上有些异人的气质,让我在这么奇怪的时间见到他不觉有何不妥和尴尬。休息了大概六个小时后,我开始了在上海的九天奔走旅行。

在我离开上海前,我从来没有过念头要仔细通过脚步品位这座城市。我也常在城中奔走于A地B地种种,但是从来不会在途中有过没有理由的停留,更甚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它们在地图上的路径。在我的素来记忆中,上海还算是很令人沮丧的城市。

其他城市也会给我这种沮丧的心情感受。欧洲的一些城市常因为过于精美和细致,让人感受到一丝心理的压抑,以及走在其中像一只没有主人的小狗。这些城市过于美丽和辉煌,让人不想在为它们做额外的任何事情,因为一切已经非常完美,而且这样的美感是和你的生死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你只能像小狗一样找个角落留下自己的气味,在气味散尽的时候你也不再拥有或属于任何地方。罗马再过一千年亦如是,我则早已灰飞烟灭,于是开始沮丧。

上海带给我的沮丧显然是另外一种。这个地方把改变变成了生活的常态,这使得你永远把握不住自己在其中的参照物。重要的是你曾经热爱过的东西和地方,在你不经意间永远消失,它们的取代品永远和你格格不入。沮丧不仅仅归咎于这些改变,而且我也相信适度的改变可以赋予城市持续的前进动力,但常常这些改变没有看清方向。如果连目的地都没有想好,在一个陌生的车站换乘下一班不确定的列车有意义吗。

这也几乎概括我近几年的生活,虽然我非常不情愿把它也总结为沮丧的生活。

这些零星的思考促成了我在上海九天的奔走和这些行走路线纪录。我想着用不长的时间重新感受一下上海,或者再次认识一下那些最上海的地方。没有太明确的计划和非到不可的建筑,去的地方大致在解放前的城市建成区,简单列下来包括:老城厢十六铺外马路、老西门太平桥、复兴中路淮海中路、南京西路静安寺、衡山路徐家汇、人民广场、四川北路多伦路以及浦江对岸的陆家嘴。此外,还偶然地去了虹镇老街、鞍山路、延长路、长寿路一些零星的地方,大致看来这些地方还算是上海最不大变化的地方,但是世博会和打着世博会名义的拆迁还是让很多地方面目全非。

一些令人愉悦的发现也时时伴随着旅行。老城厢中小桃园寺安静的庭院一如既往的安宁。乔家路上的大宅还在沉睡中。东东线轮渡站旁意外走到一处水边的停靠码头,似乎是周末朋友聚会的良所。南昌路科学会馆中犹如火车站一样的气派立面,以及从哪儿都能走到的襄阳公园等。当我有机会用脚丈量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才能想像张住在常德公寓去百乐门的愉快心情,或者猜想从大世界到云南南路的一路小吃。香港的时代广场和半岛酒店也都有了上海的版本,一些小路上还发现了欧洲也不常见的小店招牌。在外滩的一个深夜中,我还看到当年我刚学会使用120相机时,用手上的海鸥聚焦过的一个门框花饰。在夜晚的昏暗灯光下,光线让这一细部呈现出奇异的生命力,如同回到红光灯下看负相一点一点显影出来一样。那种Déjà vu的感受如梦境一样美好到不真实。此外,我一向很喜欢看中国银行的背立面,在无人的安静夜晚,我开始回忆起很多在那些小路上发生过的有趣往事。

在我不走路的时候,我大多会和家人或朋友在一起。这让我没有太多在旅途中的感觉,也不会想到我的生活已经离开他们越来越远。相比较在城市中游走,那些和朋友们度过的时间散去的更加迅疾。在我去试图描绘每日的行走路线的时候,常常不知道大段时间是怎么样度过的。分享美食是永远的主题,没有负担的谈话和新鲜的话题让饭局刚结束就有些饥饿。虹口公园闭门后的夜晚我和友人YL在月光下的湖边闲坐,这景象开始一点点退色淡去。在近凌晨的时候和LW回到老码头一处酒吧,在嘈杂的Hotel Califonia歌声中,用一种自己快要遗忘的语言和老板讨论他中意的Tuscana红酒,闭店后又转场他处等,也云里舞里。

我每日整理白天拍摄的照片,一日早晨意外地看到前日和朋友在PizzaHut中对拍的肖像,才开始回忆起宿醉前和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小聚。在饮酒过量的家宴后,我接到了A的电话,我们在照片中呈现的那家PizzaHut吃了东西,在一条不会再去的小路的上阶限长坐,一边喂蚊子,一边听A汇报过去几年我不曾知道的经历。我们每四年见到一次,但是认识的十五年来我们的聊天语调从不曾生疏过。

在最后一个凌晨我结束了上海的旅行,回到住处昏睡数小时后我再次来到虹桥机场,这个记忆的起点。在等待飞机起飞的几个小时里,我买了一份1956年上海地图,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我到过的每条街道,并试图记下这些路线。在我差不多挖尽所有脑汁快完工的时候,机场的广播开始播报我的飞机晚点的消息,于是我再次打开那份老地图,开始寻思着也许我应该把浦江两岸再全部走一边?再去搭乘一边其昌线、东东线和南南线?或者沿着苏州河从外白渡走到中山公园?也许这样的路线太短,再给我一天就足够了,我再干点什么好呢?

4+Photo:www.flickr.com/zhaiyanzhen

第一次看幾米的繪本地下鐵的時候,上海剛剛開通兩號線, 我從沒有想到過坐地鐵能如此浪漫而傷感. 上海的一號線開通後我和幾個伙伴很興奮地坐了一個來回,到了錦江樂園不肯下來,好在地鐵又原路開回來了,沒有把我們帶到編組站. 當幾年後再開通兩號線的時候,地鐵對我而言完全是個糟糕的地方, 因為人太多,常常擔心擠不上車, 有個安穩的地方站就謝天謝地了. 夏天和陌生人親密接觸,只覺得地鐵是個讓人拋棄尊嚴的場所.

也知道這不是地鐵的過錯. Youtube上看到東京的地鐵還要可怕,常常每個門都有工作人員負責將乘客死命推入才能關上車門,而且乘客甚為配合,個個漠然的表情似乎在享受泰式按摩. 其实上海的地铁至少还是有地方放腿的。

不过上海的地铁挖掘速度大概没有哪个城市能比的上。巴黎的地铁从1900年开工,至今211公里,上海地鐵項目从1995年正式启动,总长已经达到228公里了。同时还有好几条在修建中。虽然巴黎有RER,TramWay补充,上海则不是很强调区分城郊地铁、轻铁等,但是这个速度已经讓不少城市羡慕了。07年我离开上海的时候,杨浦好几处道路大开挖,现在回去看看开挖的地方都变成了新线的车站,又有新的地方底朝天了。巴黎100年形成的城市铁路网络,上海人拿出毕其功于一役的狠劲在干,没有什么能比城市基建更能体现社会主义的優越性了。

不过难得回去,我做地铁的机会还是不多。地铁的线路并没有成网络,很多地方还是不方便。而且由于城市扩张太厉害,其低密度和大街区的開發方式使得地铁站距不可能太小,常常要为找到地铁站走很远。上海的城区基本上是匀质的,它不可能像巴黎那样只让地铁网络覆盖内环等等。我的一个住在松江的朋友总是做巴士回去,因为‘地铁太慢’伊讲。

总拿上海和巴黎做比较也许是因为这是我所知道的城市地铁中,最具可比性的两个例子。不得不夸一下巴黎的RER系统,也就是Reseau Express Regional,区域快速网络。在70年代(?)和新城同时规划,RER联接了所有的周边新城、机场和重要的城郊旅游点。在经过内环的时候并不和地铁共轨道,这样大大加快了穿城的速度。即使在一圈内我也常常选择RER换乘,不过也可能因为巴黎的米突Metro站点实在分布太密,S形的线路上很多站台彼此可以看到對方站台的灯光。

巴黎的Metro以其新艺术运动的入口设计最为瞩目,铁艺上的Metropolitan几个字用的就是Metropolitan字体,让人无限感慨。站内的标示设计和风格也很统一,简单不奢华,设计都用在暗处。有一站叫Bonne Nuovelle,字体略有些变化,做成庆祝节日的抖动状,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一个地看它们从窗外飞过,感到快乐又悲伤。

有一个朋友从巴黎回到上海,和我们说他很惊奇地发现上海地铁很方便,到站不需要自己打开扳手开车门。在欧洲很多地铁车门设计都是需要乘客自己开车门的。我对它适应的很快,第一次在米兰就觉得它应该这么使用。但是在巴黎第一次当我打开车门发现车其实还没有停稳,这个时候上下车常有种铁道游击队的感觉。巴黎人民很珍惜宝贵的时间,没有耐心等车停稳三秒种后才踱步而出,一个个跳上跳下,七十老旬也不畏惧。我不甘示弱,在车进站的时候就提前转动扳手,在弹簧松开的剎那第一时间冲下,找最近的Sortie。相比我的行走速度,这样的设计真是太贴心了。

不过因为修建的时间早,巴黎地铁虽然搭乘便捷,换乘却做的很呆,属于那种‘搞不好了’。隧道开挖很小,而且搭接方式千奇百怪,标示设计还算醒目,但上楼梯下楼梯长走道再上楼梯太正常了。自动扶梯非常少见,有几站倒是因为没有地方放上下楼梯,索性做了个大容量电梯每办分钟自动上下接送乘客。我开始不知道奥妙,找到电梯中唯一个按钮按下,结果广播中想起值班员的声音‘Oui, Monsieur?’, 知道干了壞事,只好裝傻,土了一回.

Chatelet-Les Halles相当于上海的人民广场站,是地铁换乘者的恶梦发生地。这个地方集中了巴黎的三个RER,六个Metro,其中一条Metro是起点站。其实它是两个站点,每次经过都对之憎恶无比,但是这又是能到达巴黎任何地方的車站。随便说一下,它其实是两个车站,像我这样有方向感的人都在其中一再迷路。

巴黎的地铁常常罢工,理由千奇百怪,比如有一次是因为RER的车到达巴黎城区的时候需要更换Metro的司机来驾驶,于是地铁公司尝试是不是可以省却一个司机让RER自己开过去,这种严重侵犯司机权益的事情当然不能答应,于是我们就开始忍受罢工吧。

罢工并不是像想像中的那样秩序全无,全城一片瘫痪,当然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地铁公司的网上肯定会公布罢工时刻表,很多班次都会减少很多。我很想感受一下,但是看到刘洋给我拍的一张车厢爆满,大家的脸都贴在车门玻璃上的惨状,我还是太平一点吧,这哪里还是坐地铁嘛。

但是大部分时候坐地铁还是愉悦的。常有乞讨卖唱甚至发表演说的人,但是几乎没有给你压力要钱的情况。班次也很多,错失一班也不必懊恼。最重要的是你可以计算到任何地点的时间,不会误事。有些和我一样大的青年很疯狂,喜欢站在两节车厢外的联接处,在地铁开动的时候跳上去,然后和车箱内的同伙做鬼脸。这种在北京大概要行政居留15天吧,这儿只要不掉下去很少人乘警来抓你。 我也想去那么做,常有欲望没有胆量,出国让人理性。

相比较下,罗马的地铁要没劲的多。叫Metro的线路只有两条,另两条在建,罗马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儿子来罗马可以搭乘’。罗马的古跡多,历史层厚,修建地铁在前期选线论证、技术、现场问题处理和可能的改线都非常冗杂,但是罗马的朋友不同意我的意见,说这就是意大利政府的做事风格。不过在历史中心区的地铁的确挖深很大,經常坐很長的扶梯向下看犹如进入了法老的金字塔地宫。站台由于太深,里面空间全用发券支撑,光线也不亮,一个人做地铁气氛还蛮吓人的。

不过罗马地铁曾经具有我最喜欢的優点,它的检票关口侧面常设有一个月票专用入口,月票年票的持有人,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不需要插卡。这常让我能赶上将要离站的列车。后来显然太多人装模作样地无票闯入,他们被迫加大了查票力度。对于人力成本巨大地罗马来说,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取消这个特权,之後,我也找不出罗马地铁有什么好了。

罗马地铁按建造时间顺序将其标为A线和B线,一个关于地铁线路的笑话是这样的: 一个美国游客问当地人说去XX该做A还是B呢,当地人不懂英文的选择疑问句但是很热情的先说C。意大利中C和Si同音,就是Yes的意思。于是美国游客拿起地图开始找C号线。现在C号线终于开工了,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后果可能就不是笑话了。A線虽然穿过历史区,在Popolo广场和西班牙台阶有站,但是大部分地区还是需要腿来腿去的。现在下决心修建的C号线就经过大部分古積,这也无疑会方便游客和减少老城区地面交通的压力,其功德无量。只是前期考古和后期建设的时间也忒长了些。威尼斯广场上开挖站台,安全防护栏在我去的三年中没有任何变化。这在上海三条线都修好了。

慢工出细活,意大利工人虽然工作咖啡两手抓,有磨洋工的嫌疑,但是其施工质量让人佩服。最拿手的砌砖对缝施工方法不仅用在墙面,路面也这样做。本科的构造课上教导我们对缝不如留缝在这儿似乎没有市场。地铁里的大理石用当地的一种土黄石头,虽没有上海常用的青石花岗岩显眼,但是加工精度和拼接让人咂舌,我用手根本感受不到接缝的位置。地铁中常有马赛克图案的装饰画,无论技法立意颜色构图都是上乘。西班牙大台阶那站做了很多liberia半岛风情的马赛克画,让我每每驻足。在香港东铁线旺角东有一次随意看到一处地铁马赛克的装饰画,对比才知道古罗马建築中铺底常用马赛克的传统不是白传承的。没法看。

罗马的地铁也有伤情的時候。在07年4月26日,我到达这个城市的一个月后,一个叫Vanessa Russo的女孩死在了地铁的意外事件中。几天后事故发生的地方大大地写着Ciao Vanessa,一个小小的墙壁,贴满了家人和朋友的哀思,地上的鲜花越来越多,不得不用围栏小小圈了起来。Vanessa在罗马搭乘地铁众人的哀思下,在Termini車站停留了一年才飞去天堂。那一小块地方被重新整理和粉刷的时候,大家经过时还是会回头看看。

09年的4月我离开了罗马来到了香港。由于每日搭乘港铁上班,我开始留意这个城市的地铁。港铁由英人先在港岛开挖,后来在九龙延伸,现在仍在扩建中。香港是个山地临水城市,城市可建设用地大致都分布在海边狭长地带,想来地铁兴建也比较容易计划,只要把海边低洼地带串联就可以了,至少港岛线的确是这样的。后来大概由于填海计划,在九龙地区线路走向复杂了些。但是我的想法也的确很幼稚,香港人其实什么基地都能造房子,城市高高低低算什么。

港铁的标记很奇异,几乎語言無法表述,像個小蜘蛛,我從來沒有看明白寓意.後來到深圳看到那邊的地鐵是個更加詭異的雙頭蜘蛛,回來看看才習慣了. 做了港鐵的上下自動扶梯才知道什麼叫城市的快節奏,這種扶梯的開始平坦部分特別長,速度也快交關,這個地方人口密度實在太大,大家在增加效率和速度上開足了腦筋,相比下巴黎的地鐵雖小,但是還不算擁擠.如果在港鐵裡打開車門車還在運行,非擠出點事情不可.

因為人多,大家都明白秩序的重要.歐洲人講究風度,基本上能先下後上,香港人大概深深明白不下就沒法上的道理,還願意排隊.上海人現在也基本學會了,只是秩序感差好些,需要管.(支持成龍一下.)最可怕的是在深圳,因為流動人口太多,這個城市的地鐵搭乘人員基本是祖國各地的初次地鐵搭乘者,你如果不及時奪門而出,多半會被迎面而來的人擠回去,道德底線也隨之下降.

話題回到香港,鋼鐵的換乘做的奇好,值得所有城市的地鐵學習.兩線換乘通常有兩站共線,每次換乘只需要選擇好在哪站下車,然後走到站台對面即可. 車廂內的信息也很全,不僅告訴你在何處下車可以換乘到何方向,而且在哪邊’落車’都有寫,生怕你拎不清走錯了放下然後下不了車.其實兩條線路共線做上下層技術上並不難做,但是只有香港人知道時間的寶貴和整合的必要,還有什麼比走到對面換乘更方便的呢?我們常常在設計了就浪費了這個便捷,只有做過站才要走到對面再乘回來.

地鐵做的糟糕,我們要抱怨的東西太多了. 但是做的好比方像巴黎那樣四通八達,我也覺得剝奪了我很多做公車看風景的權利.從凱旋門到盧浮宮再到埃菲爾,你要做的事情只是進地道出地道再進地道再出地道. 地鐵的地道是一個包裹一切的東西,你按圖索驥按部就班然後目的地就Voila的出現在你的面前.至於你從哪兒來不是很重要,你就是從地下轉出來的麼. 我在巴黎的第一次旅行走邊了大小landmark,達乘地鐵像切換電視頻道一樣,麻煩程度差不多,如果你不用遙控器的話.08年的一次我嘗試了一下公共巴士,果然做反了方向,只要又RER回來.後來我放棄Metro,改步行參觀才知道盧浮宮原來和聖母院是鄰居,隔著賽納河相望. 希望有一天我能在香港的街頭走來走去不要走進蜘蛛窩,對這個城市的了解程度一定上一個境界了.

老實說,香港的街道景觀蠻讓人疲憊的,我試過幾次公車,每次都把我送到奇怪的地方,只好重坐地鐵回來. 香港地鐵如果罷工的話,肯定大家都要原地不動了, 畢竟維多利亞港灣雖然越來越狹窄,總不能游過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