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蓮是我一位從未謀面的、朋友的朋友。她很好奇我為甚麼熱愛香港。在她看來,香港的居住環境太差,城市空間壓抑擁擠,甚至沒有任何‘氣氛’。我沒有機會聽她深入細說如何沒有氣氛,也許既然不喜歡也就沒有詳談的心思。不過這不妨礙我回憶香港的美好,而且帶著極大的熱情將其和人分享。我沒有想要反駁她,或有著要為這個城市的種種缺點護短的私心,我深深相信所謂的喜歡不喜歡某個地方,大抵是建立在完全私人的體驗上的。當我在零九年的春天為一份工作合約來到香港,這也注定我會在香港渡過豐衣足食的一年,這讓我有什麼理由不熱愛這段生活,以及香港呢?我離開羅馬的時候並沒有留念,雖然她無比美麗,曾經讓我沈浸其中,但這都不妨礙我改日寫一篇‘離開羅馬的十個理由’來。愛屋及烏吧。
緒言如此,只是為了表達所有的理由都是主觀的、片面的和極據個人意識的表述。同樣這些理由也是雜亂無章的、可人可物的、關於香港的種種。它們唯一的共同點是,我一想起這些理由,就能向自己確認我的確曾經熱愛過這個名叫香港的地方。
維港第一
沒有維港的香港是無法想像的。英人在初建港島時把建設中心放在島的北側,讓所有的建築都朝北而立,據說是因為南側向南中國海開敞,風浪甚大,而北側與九龍之間有天然港灣,水深和開闊度都非常理想。如此良港有如天賜,除了女王的名字,這些海外探險家大概想不出更加恰當的稱謂來。
我在三月初的一個深夜到達香港,住處之前就已經定好,就在紅磡海邊。轉三個航班從歐洲飛來,我有些醉眼矇松地打量這個陌生地的燈紅酒綠。的士載著我直到公寓庭院入口,開門一陣海風吹來。三月歐洲的風寒冷乾燥,維港的風清爽濕潤,略帶大海的氣息。朋友指著飄渺的霓虹燈說那就是港島,香港的市中心。我沒有想到紅磡的海邊其實是香港的城市邊緣。
有著清晰邊界的城市是幸運的,尤其是對像香港這樣的擁擠的城市。大部分地方離開這個邊界差不多只有一公里,只要你願意,來海邊透透氣都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情,有什麼地方能把徹頭徹尾的城市生活和大海結合如此密切呢,只有在維港。
地鐵第二
港人用差不多最高效的公交系統來應對維港的分隔和超高密度,這其中港鐵差不多承擔了一半的載客量。地鐵常常有著一種魅力,讓人把城市地圖想像成一個個抽象和孤立的點,這些點之間用不同色彩的線條聯繫,一旦搭上地鐵,只需要把自己想像成這個跳棋上的棋子,一路跳將過去。港鐵的地圖上沒有維港,她似乎並不存在,而九龍半島的地理端點尖沙咀在地鐵的網絡上是一個中心樞紐,差不多可以去往任何方向。
如果留意看每條線路的名字,會發現它們並不是按照數字次第排序,而是各有獨特稱謂,大多一目了然,望文生義知其去向。如‘港島綫觀塘線’等,即使沒有去過香港的人也大概能猜測其所以然。站名也依地名,如‘旺角上環炮台山’等,不像上海幾乎一律‘南京東路站’這類,更不會有一度出現過的‘上海火車站站’這樣的怪胎。香港簡潔的地鐵站名不僅言簡意賅,讓人有地域方位感,它們更記載了城市發展初期的一段歷史,這些符號並沒有在其後百年的發展中消失,反而因為地鐵的站名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來自香港的朋友Michele到巴黎度假,我帶她去搭乘巴黎地鐵,路過Chatelet一處地下扶梯過道,抬頭看到側邊牆壁斑駁失修更兼滲水痕跡,她搖頭說巴黎地鐵怎麼這麼糟糕。我一向只記得那新藝術裝飾風格入口和四通八達的便捷,一度嘲笑港鐵中缺乏品味的裝飾圖案,這才意識到港人多麼在意港鐵的乾淨明亮的環境。香港地鐵秩序很好,常常人多卻不覺得十分擁擠,我說的是那種下車要奪門而出的擁擠。每個站台入口層都有民生銀行的取款機和711便利商店,站名常標示在站台的柱子上,中英文搭配很舒服,一看就知道有設計在裡面。
有一次西鐵綫延伸連接東鐵綫,兩線同時更換了終點,我留意了三日,發現所有和地鐵指示相關的信息都被更新了,而且不露痕跡。所有的地圖更換新版,甚至相連的商場內部指示牌也跟著變動,而且沒有一處的變動是以補丁的形式出現。第三日下班路上,車廂內的電子顯示屏顯示出下一站終點尖東,三秒後突然自己糾正為紅磡。港鐵公司在香港同時還涉及非常贏利的地產生意,但是他們能把本職工作做的這麼好,讓我覺得這樣的公司能賺錢是理所當然的。
梅窩第三
偶然的機會去了一次梅窩,這就像喧鬧的維港之外一個寧靜恬美的搖籃,海水很藍,沙灘很白,陽光很好。這是一個逃避彌敦道鬧哄哄氣氛的世外桃源。沙灘前海港的遠處隱約浮現中環IFC,讓人感到那是香港,而這只是一個安靜的午後,和從綠葉間散落下來在沙灘上的明亮陽光。常常覺得香港很小,小到一條大街上的一開間小宅,和後面的一個後花園。然後這一開間的房子可能有四十層高,而小小的後花園里也散落好些像梅窩這樣的石頭,在不經意間給午後小憩人們以驚喜。
墳場第四
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城市中的那些墳場。處於對於逝者的尊重,這樣的地址一旦選定是不會輕易更改遷移的。香港早期的墳場在跑馬地一帶,地勢高風水好,我景仰已久。五月初夏一位從上海來的好友聽到我的提議欣然願意同往領略。
古文常用荒塚累累、满目荆蓁來形容墳地氣氛,這多半拜蒲氏功勞,而西式墳地大多整潔有序,墓碑設計也變化多樣,常有不落窠臼令人眼亮之作。碑石上不刻繁冗家譜表,只鐫逝者名氏年月等,任其來去自由脫離塵緣。位於跑馬地的香港墳場歷史最先,多埋早期英人探險者軍人等,早逝甚多。我在其中散步,常覺得這空氣中瀰漫的哀思氣氛雖然有些凝重,卻讓人流連其中,石棺下也分別藏有人生故事,雖在沈睡,卻不曾被遺忘。
郊遊第五
港島九龍雖然擁擠,但是只要有郊遊的閒心,搭地鐵坐小巴不拘,半個小時就能把自己送到新界的山林野地。我和馬房東一直策劃週末行山,最後挑選了MacLehose Trail的第三段。所謂分段是因為全程非常長,而每有公交站點和補給處就斷開作為段首尾,方便大家乘興而來,力氣正好用光的時候達公交回家。
西貢到獅子山大概五公里的山路,起伏不是十分高。我們走了一下午,到大金鐘山頂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狹長山嶺的脊上。大金鐘地勢在香港並不是十分出落,然而這段位於脊嶺的羊腸小道有著仙境一般的視野。面南而行,左手是西貢海港群山,右手則是沙田新城繁華街市,感覺自己像是巨人面對人間眇小世界。如此美景相伴,行山自然閒田信步,感覺超好。
港人大多心地善良,容易交談,在行山途中,常能遇到同好,休憩時很能閒聊幾句,雖大多只關風月不傷風雅的話題,卻十分解乏。馬房東由於長居辦公室,幾次被我頂在路上用力前行。時有洋漢身著室外運動衣,耳朵插著MP3,在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香港朋友說聽了那麼多汽車聲,來看這山野,聽這水聲鳥聲多好,我口中同意他的看法,一邊想著如果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重新感受一下Mozart,一定非常非常不一樣。
飲酒第六
聚友酗酒人生樂事,LYC小朋友久知我的嗜好,早就約好在香港找機會將其發揚光大。香港雖沒有太多風光勝地歷史廣場,卻多的是維港旁邊邊角角,這其中最讓人神往的就是石塘咀倉庫碼頭了。這一塊大約三百米長的碼頭白天裝卸貨物,夜晚變成人們散步乘涼的良所。內中開敞的工業場景和停靠的搖曳漁船讓人有月黑風高的香港槍戰片感覺,實際上卻異常的平和安靜。這種讓人放鬆的氣氛讓人丟棄警惕心裡,即使七分醉意也能搖晃回家。
孫對這塊地方也驚訝不已,入口在一個非常不顯眼的地方,進入如同小學生逃學來到廢棄而又神祕的私園。門側有一些乘涼溜狗的閒人,她誤以為門衛,他們怎麼不來阻止我們?他們怎麼不來阻止我們?她幾次訝異地說。
我獨自數次來過這個言語難以表達的地方,對我而言,入夜後的倉庫碼頭似乎是一個記憶的黑洞,海風加上酒精讓這有些不能自拔,每次想來都伴有酒香。
除此以外,可去的地方還有停航後的紅磡碼頭,紅磡繞道的一段天橋,這些地方離開我住過的地方都不遠,我想大概類似的地方實在太多吧。港島的蘭桂坊和Soho一帶也有不少不錯的酒吧,也喜歡那些隱藏在小街深巷中的小店,但總比不上海邊來的自在。
遊行第七
繁體字第八
這種字形優美、承載更多文化信息的字體在大陸式微乃至絕跡,新刻古籍也不再用。我非常欣喜能在香港和它們重逢。繁體字鋪天蓋地而來,在港人看來天經地義,在我這個遊客看來頗為新鮮,因為它們不僅是史記石頭記的正文用字,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們完美地詮釋了現代城市生活的全部內涵,毫無古舊保守晦澀等氣息。
繁體字之所以得此稱謂,是因為有它的代替品出現,而淪為‘繁縟形體的漢字’。香港素來被大陸貶為文化沙漠,然後只有這種書寫方式未曾改變,它在我的眼中就是一片綠洲。在香港找到一家心儀的書店消磨幾個小時是件快樂的事情。工作附近就有一家書店,英文Page One,中文譯作葉一堂,抑或先中後英。滿架的繁體字圖書讓我彷彿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一個錯誤是應該在生活中被將就,還是花更大的代價改變呢?將就意味著妥協,意味著更多的錯誤以為權宜之計。當中文字形被簡化的時候,初衷是方便教化大眾,書寫更容易,知識和思想傳播更加迅速高效。除卻意識形態不言,現在看來這些理由鹹的荒謬牽強,大量信息的數字化傳播方式更讓直接書寫成為日常生活中罕事,而字體的變化讓我們人為地在文化繼承上增添鴻溝。
幸好有香港台灣這樣地綠洲,讓這些古老的書寫方式服役現代生活。文化和文字都需要演化以換發新的生命,但是簡化不在這個範疇內。
豉汁蒸魚第九
我因為怕麻煩,很少燒魚,現在常吃的也只有三文魚吞拿魚幾種。在香港‘樓下的茶餐廳’美心,我被一種叫豉汁蒸魚的菜吸引,常常先問還有沒有這個。它售價港幣四十一元,不算便宜,包含一杯茶、一份湯、一種素開胃菜、一碗飯和一套餐具,當然還有一條體態完整、側身澆有豉汁的未名魚。這條魚實在太美味,更兼不能吃太快,所以每次享受完畢都很滿足,飲半杯茶以免回去路上魚腥飽嗝嚇人。我住在石塘嘴的時候,樓下方圓五分鐘走到的地方大約有五十家餐廳,實踐證明選項太多或太少都令人糾結,好在有豉汁蒸魚這樣的保留節目,在我離開香港的時候還沒有吃膩。
朋友最後
LYC小朋友說哪個城市的朋友多,她就喜歡哪個。我在上海的朋友不少,但如今個個事業上升期,每次見面身心疲憊的樣子,苦大仇深地聊世道艱辛,每每顯露漂浮隱忍的現實態度。在香港的朋友卻多樂觀向上,或聊些‘同是天涯淪落人’,或相互鼓勵暢想未來,香港的生活讓他們熱情單純。
某友供職建築事務所,每日晚出晚歸,回來只做兩件事:上網看上海話解說的星際對戰和泡澡汰浴,年終拿到紅包請我吃日餐,大談買樓計劃。某友念港大博士學位,貌似文藝女青年,自稱學術小混混,以刁難男友為樂,愛聊山海經。某友學IT搞經濟,好在一堆建築生面前談股票,做主題發言,題為論香港盆菜和對沖基金的關係。某友剛開心地失業,和大家相約去淺水灣游泳,下車就在沙灘上脫衣露出裡面穿好的泳衣,租了有三個窗戶的一個房間,最近昇級為註冊建築師。某友日籍,談話喜怒不露於色,亦念港大博士,每次被我逼著說中文,就讓我想起在羅馬在外國人堆里被逼著說意文的自己。某友美籍,沒話說的時候喜歡咬自己的小手指,露出美國人少有的靦腆神色。某友常談自己的服裝生意,和自己對法語課的擔心。某友給我們玩他新買的WII,發現裡面選的卡通頭像和他長的一模一樣。某友天生和朋友自來熟,因為不喜歡初次見面和別人握手等繁文縟節。某友容易被說服和我們去看電影吃飯餐。某友開口說話自己先習慣性地笑。等等等等。
我中途加入了他們,又中途離開了他們。
最後一天晚上離開香港。機場巴士經過青馬大橋,昏黃的燈光照在路邊的橋索上,一根根滑過我的視線。長長的大橋讓這樣單調傷感的窗外畫面重複了好久,一度讓我迷失在回憶的無限循環里。終於,車開過了馬灣,黑夜又重新向我襲來,讓我明白告別的時候來到了。
p.s. 這些文字應薛蓮而寫,為香港而寫。我每天一邊想一邊寫,在上班路上、在地鐵上、在睡覺前,去年的一點一滴似乎又回到我的生活中,浮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因為新的日子在流淌,這些回憶似乎自己過濾掉不愉快的片段,越來越美好。Love cherishes.